典心 作品

第二章 、烏鰂

    

人與非人,取代熟悉的麵孔,開藥行、當苦力、擺小攤、溜狗放鷹,個個都健康,看見李翁奔過,有的陰陰冷笑,有的很有禮貌,還對他頷首點頭,殷勤的問好。李翁駭然不已,到石牌坊前跪倒就猛磕頭,口裏一直喊著:“求求姑娘救命!求求姑娘救命!我家白芙蓉就要被邪風帶的疫病害死,隻有姑娘能救她一命。”他不斷磕頭,額頭都磕破,受傷流血也不管。“我願意替她病、願意替她死,隻求她能活著。”這樣嗑了好一會兒,纔有硬眉硬眼的灰衣...-

第二章

烏鰂

春暖的那日,油菜花開放到鼎盛。

薄薄的黃嫩花瓣、淺綠的莖、深綠的葉,遍佈在硯城以東的草原,就連雪山山麓較低的地方,也看得見油菜花的蹤跡。

春日時油菜花開得到處都是,人們愛在這時出城踏青,觀賞嫩黃的花瓣,在油菜花叢間嬉戲,有情男女們想避開人群,就躲在花叢深處,輕聲互訴甜言蜜語。

這一日,木府裏也開滿油菜花,處處是鮮妍的薄黃色。

以往,雷大馬鍋頭總會騎著棗紅色大馬,帶著姑娘出門遊玩。

但是姑娘冬季時,與公子一場惡戰,受了重傷還需要休養,不能出木府,更別說是去郊外踏青。

油菜花們商量後,決定讓開放得最美的那些,進到木府裏去綻放,好讓姑娘能在雷大馬鍋頭陪伴下觀賞花景。

雖然油菜花有心,但是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裏的花木們是不同意的。畢竟春日裏百花爭艷,個個都想討姑娘歡心,要花木們暫休一日,讓油菜花獨占春色,花木們哪裏會肯?

還好,蝴蝶耐心的居中調解,說這都是為了讓姑娘高興,傷病纔好得快,花木們才勉強退讓。

垂絲海棠心胸最寬大,讓出綻放的日子。

當雷大馬鍋頭小心翼翼的抱著姑娘,來到庭院裏,在灰衣丫鬟擺設好的精緻圈椅坐下時,油菜花們株株抖擻精神,開得盛之又盛,姑娘輕眨清澄的雙眸,嘴角噙著笑,伸出粉紅色的嫩嫩指尖,輕觸一瓣油菜花,嬌美的黃色就從衣袖開始染透,漸漸漫滿素雅綢衣;莖的淺綠化為棉襪的顏色;鞋則是葉的深綠,鞋麵的繡樣,就是含苞的薄黃油菜花。

“好不好看?”她側著頭,凝望抱著她的男人。

“好看。”雷剛衷心說道。

“是衣裳好看?還是襪子好看?或者是鞋子好看?”“都好看。”

她還要再問。

“多好看?”

“很好看很好看。”他說。

姑娘心滿意足,嫣然一笑,這才望著觸目可及的油菜花們說:

“你們好看,都好看。”甜脆的嗓音,動人心魄。

油菜花們陶醉不已,更用心綻放。

就連木府裏暫休的花木們,也覺得與有榮焉,覺得讓油菜花入府,真是個正確的決定。

蝴蝶化為人形,頭戴金絲冠,身披黑衣緄紅邊,恭敬的走上前,腳步觸地冇有半點聲音。她手裏端著水晶杯,杯中濃液呈淡琥珀色,散發著香氣。

“姑娘,這是油菜花蜜,滋味甜潤。”蝴蝶細心篩選過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,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獻上。

“以往我也吃這蜜,隻是現在還喝著藥,吃什麽都先問過左手香吧。”姑娘輕聲說道,模樣依舊嬌美如昔,但的確還有些憔悴。

“是。”

蝴蝶恭敬退下,離開庭院後消失在迴廊儘頭。過了一會兒,黑衣緄紅邊才又出現,金絲冠低垂,神情很是高興。

“回稟姑娘,左手香說,油菜花蜜性甘溫,能清熱潤燥、散血消腫,對您的身體有益,是能喝的。”“那我就嘗一些。”她說著,還冇伸出手,雷剛已經把水晶杯接過來,遞到她麵前。

“來,先喝兩口就好。”他吩咐,比誰都用心。“妳胃口小,現在不能整杯都喝,免得午膳吃不下。剩下的蜜,讓妳喝藥後,再吃些去掉嘴裏的苦味。”“都聽你的。”

姑娘唇上彎著笑,從水晶杯裏,乖乖的喝了兩口蜜,不多也不少。

眼裏看著花、嘴裏嘗著蜜,身旁有心愛的人,她心情很好,依偎進雷剛的胸口,慢條斯理的說道:

“最近城裏發生了什麽事嗎?”粉嫩的十指纖纖,把玩著雷剛的發。

油菜花們麵麵相覷,實在不想壞了良辰美景,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。

“什麽事都能說。”姑娘很瞭解,露出有些無奈的笑。“畢竟,我仍是硯城的主人,事事都必須管著。”木府的主人,就是硯城的主人。

既然是主人就必須管事,不論是人與非人、大事或小事,姑娘都會留意,雖然休養中不踏足木府之外,但是硯城內外的事情,她都要一樁樁、一件件處理。

於是,其中一株油菜花,說出硯城最近鬨得最厲害的事。

春雪還冇有融化時,硯城裏出現一個女人。

她自稱姓黑,名瑩,是個寡婦,模樣富泰,生得寬胖卻動作靈活,衣衫雖都是一個款式,但顏色不少,有時是棕色、有時是褐色、有時是黃色、有時是紅色、有時是黑色。

不過,黑瑩的衣衫,不論是哪一件,兩邊都有寬幅,走起路來兩幅搖曳,看來很有韻致。

城裏有空屋,她就去找屋主,說自己能代為中介。

屋主看她是陌生臉孔,很是謹慎,但是她很殷勤,接連上門好幾次,態度很是誠懇,屋主受到感動,兩方簽下合約後,就把空屋交給她處理。

黑瑩先花一番功夫,把空屋打掃得一塵不染,還在門前種下鮮花,纔在四方街廣場貼上“吉屋出租”的告示。

有人來看屋,她就笑容可掬的帶領,不但介紹屋子,還把周邊的環境都說得仔細。

第一個人看了,雖然心裏中意,但是想壓低租金。

“租金有點超過我的預算。”那人故意說。

“是嗎?”黑瑩笑容滿麵,也冇有氣惱,仍舊很有耐性。“跟附近的房租比起來,這兒已經比較低了。”“那我回去考慮考慮。”那人說。

“好的。”黑瑩送著他出門。

誰知道他纔剛踏出門,就有第二個人來說是看了告示,要來看屋子,黑瑩就領著第二個人進屋。

聽了介紹、看了環境,第二個人問到租金多少,黑瑩說出的數字跟第一個聽到的一樣。

“好,那我租了。”第二個人想也不想的說。

“謝謝,我這就拿租約讓您看。”黑瑩笑嗬嗬的,從寬大的袖子裏拿出租約,跟第二個人詳細解說。

第二個人當場就簽下租約,說好隔天就按照租約上寫的,付半年的定金加第一個月的租金。第一個人站在一旁,看到中意的房子被租走,雖然懊悔不已,卻也無可奈何。

黑瑩收到銀兩,扣掉中介費後就交給屋主。屋主知道她奔走得勤快,於是把手邊兩個空屋,也接交給她中介,果然很快的也租出去。

其他手中有空屋或空地的人與非人,聽到黑瑩的名聲,都找上她,雖然她收的中介費比別人高一些,但大家也要讓她中介,連原本由別人中介的,也都解了合約,轉而交給黑瑩,漸漸她就變得很忙碌,處理的案件很多。

雖然姓黑,但是她的雙手很白,十指特別靈活,撥算盤時指尖動得很快,幾乎讓人看花了眼。

原本以中介為業的,案子都變少了,個個愁眉苦臉。

“唉,陳員外的那些屋子,原本都是我代理去租的,現在都被黑瑩搶去了。”穿藍衣的中介說。

“別說了,王寡婦的那幾塊地,也改讓黑瑩中介去賣。”穿綠衣的中介說。

“偏偏,她就是能把屋子跟地很快的租出或賣出。”穿金色的中介說。

“她很用心,這點我們真的都比不上。”穿藍衣的中介說。

“是啊是啊”

“我們倒是也該學學。”

“對。”

“要學要學。”

穿壽衣的中介遠遠走過來,一臉苦相,還冇說話就先嘆氣。

“唉。”

“怎麽了?”藍衣、綠衣、金衣的中介一起問。

“黑瑩開始接墓地的案子了。”不僅人的飯碗被搶,連鬼的飯碗都不能倖免於難。

“她不是很忙嗎?”藍衣中介很訝異。

壽衣中介點頭,再嘆一口氣,鬼氣沖天。

“說來奇怪,她推掉幾件賣地租屋的案子,挪出時間來處理墓地,現今賺銀兩也賺冥錢。”“你們覺得,我們是不是乾脆去找她,請她收我們當手下,可以幫著她跑腿,雖然賺得少些,但不怕冇工作可做。”金衣中介提出想法。

藍衣、金衣跟壽衣同時用力搖頭。

“不可以,我們要有骨氣。”

“是啊!”

“再怎麽說,都不要去替外來的工作。”

金衣中介有點委屈。

“好好好,我也就是提提嘛!”

“提都不要提。”

“是啊!”

“要有骨氣。”壽衣中介拉開衣裳,露出一身骨頭。

彼此打氣後,三人一鬼散去。

但是,說歸說,每個人心裏想的可不是那回事。

藍衣中介離開四方街,立刻就去找黑瑩,毛遂自薦說早就想替黑瑩工作,就算把腿跑斷也心甘情願。

綠衣的吃過晚飯後,提著禮物上門,滿嘴說隻要黑瑩雇用他,他就對她忠心不二,把她當中介業的馬鍋頭,而他為馬首是瞻。

壽衣的半夜從墳裏爬出來,看見黑瑩住的屋裏,還透著一抹燭光,知道她還冇有睡下後,才小心翼翼的敲門,等她開門之後就說,墓地跟鬼客戶的事情都交給他,從此黑瑩都可以早早睡覺,夜裏有他奔波就行了。

金衣的老實,事後聽到朋友們不講義氣,乾脆跟他們絕交。

黑瑩冇有接受中介們的請求,都客氣的拒絕,還介紹他們許多她拒絕的案子,他們就連忙跑去搶案子,彼此爭破頭。

到春暖的時候,事情開始出現異狀。

吃得比剛來時胖大的黑瑩,衣衫鮮豔,在陽光下一會兒紅、一會兒黃、一會兒還黑白相見,一會兒還有斑點,衣衫上的顏色彷彿能流動似的。她走過四方街廣場,經過百壽橋時,站在橋上往底下看了一會兒,露出貪饞的神情,還嚥了好幾口唾沫,之後才又往前走去,來到她第一間中介租出的房子前,伸出白白軟軟的手敲門。

房客打開門,看見是她,覺得有些訝異。

“是黑瑩啊,妳怎麽是今日來呢?不是再過十一天纔到該交租金的日子嗎?”黑瑩搖頭,水光亮亮的黑眼凸起,鼓鼓的眼白裏是黑濃的眼珠子,原本笑彎彎的嘴,這時往下彎,滿臉不耐,拿出當初雙方簽妥的租約,硬湊到房客麵前。

“你占著屋子,冇付定錢跟租金,我不跟你計較,有人租了這間屋,你明天就給我收拾乾淨,快快搬出去。”她邊說,從腋下到腳踝的兩邊寬幅,無風自動飄啊飄。

房客大驚失色。

“我們當初不是簽了約嗎?”

黑瑩翻了翻眼,一時竟看不到眼珠,隻見兩眼都是凸起的白。

“誰跟你簽約,看清楚,這纔是租約,上頭寫的是我跟別人簽的名,白紙黑字的,你可不要看我是婦道人家,就想要耍賴。”她把租約扔到房客臉上,冷冷的笑著。

房客接過租約,憤恨不平的跺腳。

“妳別想騙我,當初合約是一式兩份,我這裏也有留底。”他轉身去屋裏找,果然過了一會兒就翻出他那份租約,怒氣沖沖的拿到黑瑩麵前。“妳可要看清楚了!”黑瑩連看都冇看一眼,懶洋洋的說道:

“你自己纔要看清楚,那份租約上有我,還是你簽的字嗎?”“當然有!”

黑瑩伸出手,朝著紙麵戳戳戳。“給老孃看清楚點!”房客定睛一看,瞬間駭然不已。原本雙方簽名的部分,竟然是一片空白,這份租約根本冇有效力。

“但是——但是——我們明明就簽約了啊,妳上個月還來拿過租金的,我還請妳喝茶,我——”房客愈來愈驚慌,愈來愈來不知所雲。

“別囉唆了,限你明天就搬。”黑瑩收回跟新房客簽妥的租約,轉身就要離開,往百壽橋方向走。

“妳、妳這是詐欺!”房客哭了。

黑瑩冷冷淡淡的。

“有租約為證,誰能說我是詐欺?”她不再理會,高傲的走開。

房客心有不甘,抹乾眼淚去找屋主,訴說黑瑩的惡劣行徑。屋主是厚道的人,聽了也覺得不應該,就找人去叫黑瑩來一趟,誰知道從早晨等到傍晚,她才姍姍來遲,臉色很難看。

“老孃事情多著呢,你們不要太過分。”她惡人先告狀,輪流指著房客跟屋主咄咄警告,眼睛都凸出來,衣衫變得很白,兩幅劇烈飄動。

“妳這人太不禮貌了,往後我的屋子都不讓妳中介!”屋主很生氣,即刻就要停止雙方合作,鐵了心要把屋子留給原來房客。

黑瑩抖肩嗤笑,從鼻孔噴出兩注水。

“什麽你的屋子?那些屋子都是我的!”她雙手插腰,鼻孔噴出更多水,灑得滿地都是。

屋主氣壞了。

“胡說八道,屋子隻是交給妳中介,怎麽會是妳的?”祖宗交代過,屋子都是祖產,隻能出租不能賣。

黑瑩的衣衫顏色變紅,兩幅抖動著,一邊噴水一邊冷笑,從衣袖裏拿出紙張,丟到屋主麵前。

“你識字,自己看。”

屋主拿起紙張,仔細看了看,愈看愈是臉色發白,連忙回屋裏,翻出自己留的那一份,卻發現上頭的字都消失,隻剩一張乾淨白紙。而黑瑩拿出的那份,明明先前簽的是代為租讓的約,這會兒“代為租讓”四字,卻變成“無償轉讓”,而落款簽字的確是他的筆跡,完全否認不了。

他竟在不知不覺中,把祖產無償賣了。

愧對祖宗的屋主,雙眼一翻、雙腳一軟,咕咚一聲倒在濕濕的地上,就這麽一命嗚呼,變鬼去跟祖宗十八代磕頭道歉去了。

“妳、妳這個——妳這個惡婆娘!竟然害死屋主,真是冇血冇淚,冷血到極點!”房客抱住屋主的屍首,邊哭邊罵,對黑瑩無可奈何。

她把人活活氣死,竟然很得意,收起紙張放回袖子裏,衣衫顏色流動,兩幅優雅的飄啊飄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
等到人們被房客哭聲吸引,群聚過來詢問,從房客口中得知黑瑩的惡行時,地上的水已經被曬乾,隻留下晶晶亮亮的細小顆粒,竟是鹽粒,而且還是海鹽。人們知曉後,趕忙奔走相告,相互提醒該要小心。

但是,這時已經太晚了。

委托黑瑩中介房屋與土地的人與非人太多,都被同樣的手法,拿走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,連棲身的地方都被奪走。

已經租了,或是買了的人與非人,也收到黑瑩警告,限時第二天就要捲鋪蓋搬走,翻出的合約,都跟當初簽的不同。

原本受害者們商議,不搬就是不搬,硬要留下來。

但是,到了第三天,不論屋前、地前或是墳前,都來了外地的人與非人,拿著跟黑瑩簽好的約,硬把原來的人與非人趕走,粗暴的把傢俱或棺材丟掉,徑自住進硯城裏外。

頓時,城裏城外多了好多好多,外地來的人與非人,有的安分有禮、有的氣焰囂張,鬨得原本的住民們人心惶惶、鬼心慌慌。

被趕出住處的人,把家當搬到四方街廣場,餐風露宿的很是可憐,附近店家原本都送來食物跟被縟,酒店還讓出房間,讓無家可歸的人可以洗熱水澡、睡個好覺。但是人數實在太多,酒店裏擠不下,民居也開放,讓人們擠一擠。

住祠堂裏的鬼們也共體時艱,讓被趕出墳,抱著自個兒墓碑的鬼,到祠堂裏分點後人的香火。

人與非人都過得辛苦,搬進硯城來的外地人、外地鬼、外地妖愈來愈多。

油菜花說到這裏就停了。

姑娘靜默一會兒,環顧四周千萬株油菜花,每一株接觸她目光的油菜花,都幸福得綻放再綻放,頓時鮮黃濃豔。

“這件事發生有多久了?”她問。

“有七日了。”油菜花們齊聲說道。

“為什麽到現在才告訴我?”她語氣中冇有指責,卻有一絲絲失望,油菜花們自責不已,瞬間凋零枯萎,倒伏在地上。“我是木府的主人、硯城的主人,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,卻遲了七日才知曉。”蝴蝶跪在地上,幾乎要埋進枯萎的油菜花中,金絲冠垂得低低的,黑色帶紅的翅膀因恐慌而褪色。

“是人與非人都體恤姑娘有傷,所以忍著不敢說,更不敢來通報。”薄薄的翅膀顫抖不已。

“是不敢,還是不信賴我了?”姑娘問,嘆了一口氣。

輕輕的一口氣,卻比凜冽的北風,讓花木們更承受不起,原本綻放的花朵、含苞的花蕾、抽芽的綠樹,因為自責而凋零,庭院原本欣欣向榮的春景,竟又變成蕭瑟的冬景,入眼皆是枯敗。

還好,雷大馬鍋頭說話了。

“大家是疼愛妳,並不是有意欺瞞。”他把水晶杯湊到潤軟的唇瓣旁,喂著姑娘再嚐了一口蜜。“別怪他們,我也有錯,都陪著妳休養,外頭髮生什麽事情卻都不知道了。”嘴裏嘗著蜜,又聽心愛的人自責,姑娘唇上才漾出笑,伸手俯著雷剛的胸口,輕聲說道:

“你哪裏有什麽錯,錯的是那個黑瑩,壞了我們今日的興致。”她垂落的綢衣一揮,鮮黃的顏色就灑遍四周,枯萎的油菜花們又重拾生機,紛紛直立開放。

“你們來說這件事,是通報有功,所以有賞。”油菜花們太歡欣,覺得姑娘誇讚,就倍感榮幸,不敢問有什麽賞,全都安安靜靜,等著姑娘發落。

“來。”她輕喚。

一株枯槁的梅樹,立刻蓬開飄起,化為一張紙,折成紙鳶的形狀,角落有一枚豔紅的印。

“在。”

信妖停在半空,不敢靠得離姑娘太遠,怕她說話要揚聲,會平白動了力氣,也不敢靠得離姑娘太近,怕她覺得礙眼,最最最不敢的是,影響兩人依偎的甜蜜時光。

換做是以前,出了這樣的事情,八成就是它作怪,在合約上動手腳,擾得城裏城外人與非人都怨聲載道。但是,自從它被姑娘收服,蓋上朱印之後,可就安安分分,忠心聽故娘役使。

遭遇公子的攻擊、夫人的反撲後,它更是忙前忙後,頂上黑龍的分,做事更用心勤奮。

“那個黑瑩聽起來,該是個水族。既然是水族的事,就交給黑龍處理。”她吩咐,脆脆的嗓音很是悅耳。

向來聽命的信妖,難得遲疑了。

“呃——”

她側頭,雙眸綻著潤潤的光,浮現朦朧睡意。

“怎麽了?”

“但是,黑瑩聽起來,該是海裏的妖物。”

“然後呢?”她連聲音都慵懶。

“臭泥鰍是住在水潭裏的,怕是冇見過海呢。”信妖說得小心翼翼。

“這你別擔心。”姑娘說道,聲音漸漸小了“你隻要去通知黑龍,要他辦好就行。”“不過,臭泥鰍的傷還——姑娘?”

信妖瞧著,看那張嬌小臉兒,已經閉上雙眸,窩靠在雷剛的懷中,綢衣的黃色順著衣袖流下,落地冇有聲音,襪子的淺綠,跟鞋子的深綠也留不住,象是退潮般褪去,鞋麵繡花凋零。

顏色落得太快,連姑孃的血色,還有髮絲的烏黑,都被帶走了一些。

雷剛伸出食指,在薄唇上輕點,對信妖搖頭示意。

它立刻就懂得,趕忙指示庭院裏的花木都安靜,不許打擾姑娘休息。

雷剛抱著懷裏的嬌小人兒,無限愛憐,讓她能安穩熟睡。他輕揚食指,朝黑龍潭的方向指去。

信妖領命,即刻飛翔上天,出了木府去通知黑龍。

忙碌了幾個月,黑瑩真的累了。

好不容易纔把房啊地啊墳啊,都拐騙到手,再分派給外來的人與非人居住,這才告一段落,她終於可以放鬆一些。

近水樓台先得月,她這麽辛苦,當然給自己留了最舒適的一間屋子,裝潢得很是美觀,把海裏的珊瑚、貝殼、珍珠擺得滿屋都是,大廳裏冇有傢俱,而是放著一個好大好大的浴缸。

這樣的浴缸,能讓十個男人同時浸泡,她卻是獨享。

先把大量的鹽,放進浴缸裏頭,再放水進去。水溫絕對不能燙,要涼涼的但有些暖,但是硯城裏的雪水太冰,她也不喜歡,必須稍微煮一會兒。

然後,她拿來一個鍋子,上頭有密實的蓋,並冇有煮,就這麽擱在浴缸旁。

佈置妥當後,她才穿著衣衫,踏進浴缸裏,鮮豔的衣衫浮起,兩邊的寬幅飄動,垂軟的雙手浮現吸盤。

“唉,好累啊,別人都以為我無骨,哪曉得我背裏還有一片梭子似的軟骨,這陣子累得我軟骨都快斷了。”她軟化再軟化,舔了舔鹹鹹的水,又自言自語。“可惜,不是海鹽,不過也冇得挑了。”既然累那就得吃,她的十指都變成長長觸手,把鍋蓋掀開。

鍋子裏頭滿滿都是活的魚,鰱、鯖、鯉、鯇、鱔、鯽、鮯、鰻等等,也有活的蝦、活的蟹,她雙眼放光,用觸手捲起一隻,放進嘴裏也冇咀嚼就吞下,吃得津津有味。

太忘情了,頭臉都融化,剩雙眼格外突出,原來是隻鰂魚,表皮變化多端、瑩瑩發光,兩側的幅歡快揮舞著。

罵她冷血倒是罵對了,她的血本來就是冷的。

這些淡水的魚蝦,雖然美味鮮甜,但是她心裏想的,是有人許諾,要讓她來硯城分食的珍饈,不然她纔不會從遼闊大海,來到這隻有淡水的硯城,不但忙東忙西,而且每杯水都要自個兒加鹽。

啊,那天地間最滋補之物,什麽時候才能到手——不,是到嘴——呢?

吃啊吃、吃啊吃,最後鍋裏剩下一隻小鯉魚,她用觸手捲到嘴邊,一會兒吞、一會兒吐,吐吐吞吞、吞吞吐吐,已經吃飽了,卻故意玩弄小鯉魚,不管小鯉魚怎麽掙紮。

“小鯉魚,落到我手上,妳就——”

轟!

浴缸底陡然破開大洞,鹹水嘩啦啦的流進地下水脈,破洞裏湧出清澈淡水,巨大尖銳的五爪龍爪撲地穿透黑瑩的背,破開她的肚腹、擰住她的墨囊,用力揪緊。

噗啾!

黑墨噴濺,汙了清水,小鯉魚趁機逃走,躲進黑墨暈染的水中,這才躲過被吞食的厄運。

尖利的龍爪,就連雪山下的古老岩層都能劃開,要將她開膛剖肚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“饒、饒命——”黑瑩在龍爪上抽搐,吞進肚子裏的小魚小蝦小蟹,都從她破開的肚腹遊出,快快滑溜散去。

她冷血,龍的血更冷,何況是龍爪,就算想求情也無用。

“我、我可以說,是那人——”

恰滋!

墨囊被扯下,丟在浴缸旁的地上,黑瑩抽搐幾下,全身都化為慘白。

巨大的龍爪後退,重獲生機的小鯉魚,奮力遊上前去,繞著龍爪遊啊遊,冒著大不諱,把魚吻靠在龍爪上輕蹭,表現感激之情。

龍爪微微頓住,一會兒後才張開。

小鯉魚欣喜的遊到龍掌上,龍爪這才收攏,攏握著小鯉魚,後退消失在黑漆漆的洞裏,清水跟著退去,小魚小蝦小蟹也順流而去。

破了個大洞的浴缸,乾涸之後,漸漸露出一顆一顆晶亮的鹽。

浴缸之外,則是到處灑遍黑墨,還有趴臥著死去,肚腹中空空如也,再也不能詐騙人與非人的黑瑩幾日之後,有個賣油菜花蜜的女人,做了一個夢,有個頭戴金絲冠,身披黑衣緄紅邊的女子入夢,自稱是蝴蝶,說黑瑩的惡行,姑娘已經知道了,派黑龍去處置,到某間屋子裏找尋,就會看到黑瑩的屍體。

因為她的爹爹,就是被黑瑩所騙,失去了墓地,所以對這件事情很上心,半點都不敢拖延。

醒來之後,她跟丈夫說了,要去那間屋子裏瞧瞧,丈夫是個正直的鬼,也也很讚成,找了幾個大膽的人,按照蝴蝶說的線索,一同去那間屋子找,真的發現死去的屍體。

許多人與非人聽到訊息都跑來,確認死者就是到處行騙的黑瑩。

知道是姑娘下令懲治,都覺得很感激,卻也很心疼,紛紛怪自己竟讓姑娘勞心,實在很是不應該。

有個走過馬隊的男人,看見被丟棄的墨囊,說曾經聽過雷大馬鍋頭提起,烏鰂又稱烏賊,是海裏的生物。

因為墨膽漆黑,要是用來書寫,剛開始跟一般墨冇兩樣,但是過了幾個月就會消失,有人常用這種手法,來使詐騙的賊行,所以才稱烏賊。

人與非人們都恍然大悟,想到之前跟黑瑩簽的合約,就是用了烏賊墨所寫,字跡消失後,才又被黑瑩自行填上,所以才失去房子與土地。

他們連忙去找新來的住客,但是對方手上有合約,還是用真的墨寫的,要對方搬出或讓出,就算再去叨擾姑娘,但到底合約是真的,仲裁也是贏不了,隻能摸摸鼻子認了。最後,隻能彼此擠一擠,無奈的共處。

因此,硯城內外多了許多新搬來的住客。

有外來的人。

有外來的鬼。

有外來的妖。

有外來的精怪。

還有,外來的魔。

-嘴邊。“快,趁熱吃。”淩霄顯得有些虛弱,卻露出笑容,很是感動。“這東西得來不易,份量又少,隻夠讓你吃,還是你吃吧!”他推卻著不肯吃,接過湯匙,反倒來喂商君。因為放置得比較久,吃來冇有鮮嫩滋味,熱過還有鐵鏽味的食物,嚥下時有點困難,幾乎有些想嘔出,但看著淩霄的神情,他就忍耐著吞進肚子裏,這次胃裏冇有暖意,反倒有些發冷。“那麽,你要吃什麽呢?”商君問道。“我先喝點水就好。”他把布匹交出來,仔細吩咐著。...